“博士……长话短说吧。你这样说下去,我只会对扎罗表达一些同情,却不会对我自己的处境有所明悟。”虽然是催促,但拉普兰德的语气多了一些博士以前从未了解过的认真。
“那我就简单说了。你知道德克萨斯是怎么找到她的新生活的吗?”
“逃出了叙拉古,遇上了一些人,和她们言谈甚欢,便找到了她新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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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偏见看问题是我们的大忌。真正的原因,是她始终在人类的社会中忙碌。之后的事情,就全部交给时间。人是适应性极强的生物。说来很轻松吧,却是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追寻自我的途径。”
“那不是适合我的路。”
“我没让你把德克萨斯的人生复刻一遍。我只是在提醒你。是人类的社会构成了你的一切。以前读过一本书,‘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说来很奇怪,如果按照动物的天性,所有人混在一起也应该不会有什么变化,只是一个人到另一个人。但,人比动物强的地方就在这里。人类会在差异中寻求共存,在和谐中寻求变通。这是很有趣的事。一个人钻进名为社会的盒子里,然后就彻底变成这个世界无可替代的一部分。我们都是生来就拥有‘偶然’的,拉普兰德。你背离家乡,离开叙拉古,又何尝不是对叙拉古社会的融入?怎么做,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就开始。但无论如何,否定文明本身是身为一个人绝对不可能接受的事。而至于你,扎罗……”
看到扎罗又逐渐露出它的獠牙,博士“啧”地一声,语气也逐渐有些不耐烦:“态度是一样的。和你谈价值观没用,那我就和你谈利害。我见过你的一位……相似的朋友。他在拉普兰德的老爹家里兴风作浪。但和你们的游戏无关。那家伙属实有趣得很。你的生命太长了,狼主,长到了有无限懒惰的空间。你见到这片土地屡屡发起的巨变,然后你开始鄙弃人类对这片土地的污染,甚至以戏耍文明下的人类为乐。可你却从未了解过‘文明的内核’。你的傲慢与失败究竟源于何处?因为你本能下把人类当成和你一样止步不前的存在。人类很单纯又很复杂。当他们沾上了一点儿文明的气息,整个群体的改变就已经不可能逆转了。文明作为锚定人类精神的支柱,在钉在这片大地上的那一刻,它埋在地下的那部分只可能越来越深。我说的对吗?神父?”
赫伯特刻意提高了自己的音量,好让教堂里在那头躺在长椅上的老萨科塔知道他自己装睡的时间足够长了。
明白自己已经不可能再装出一副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神父摘下自己的眼罩,头上的光环也跟着他起身的动作忽闪了一下。
看着老人慈眉善目地缓步走到第一排道路另一边的座椅旁坐下,手里还捏着那个画着眼睛的白色眼罩,赫伯特突然想起那个乐天派的红发萨科塔,可转念间,她躺在重症监护病房的画面突然袭来,令他嘴角翘起的微笑转瞬即逝。
“罗德岛的……博士,对吧。朋友,我就这样叫你吧。虽然我很想赞同你,但恐怕那个人不会很喜欢你。”
赫伯特拍了拍拉普兰德,和她换了个位置,正对着神父的和蔼笑脸,神色间尽显轻松:“的确。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上次只是和西西里夫人见过。还没和您打声招呼。您好,阿格尼尔先生。”
“我以为,你应该出现在葬礼上的。法尔科内那孩子……很可惜。”
赫伯特干涩地哈哈一笑,无视了逐渐消失的狼主,目光转向在教堂的彩色玻璃,轻松道:“您不也没去嘛。死了就是死了,生前不上心,死后自然也就不用太在乎。这大地上啊,最不缺的就是人,没什么好可惜的。您说,是不是?”
他并不是对阿格尼尔其人的品格有什么意见。
他只是单纯想要表达一下自己对叙拉古当前故步自封的鄙夷。
顺带着发泄对于西西里夫人对此事选择不作为的愤怒。
“……上次有人和我这么说话,还是在三天前。”
“看来我和西西里夫人的思维方式果然有一些相似之处。”
“不。是一个堕天的小家伙。指着我的鼻子骂。我还没法还嘴。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有活力……不过我们年轻时也差不多。”
“咳,原来我们家莫斯提马已经骂过了?太好了,那我就省功夫了。”
“‘你们家’?我倒是很好奇,罗德岛居然会和拉特兰交流到这种程度。还是,只是单纯你们关系很好。”
“您和西西里夫人是什么关系,我和她就是什么关系。除此以外,别无其他。”
“……她堕天了。或许你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没听错吧,阿格尼尔神父。您是我见过第一个直接对我提出这一点的萨科塔人。不管她为何可以自由行走,至少莫斯提马现在也算是为拉特兰公证所供职的公务员。而且她从来没有对我举起过武器。未来也不会,我们对彼此信任,也对彼此忠诚。希望您能摒弃一些偏见,也尊重我和她的友谊。”
“我的意思是,我们不一样。你们只会是更纯粹的朋友关系,而不会涉及一些……对律法的信仰。”
“您觉得我会发展什么信仰吗?凭你们叙拉古这几十年来迂腐到家,存在感为零,近乎臭不可闻的……法典?我的确比较喜欢家里的人工智能,做什么都很方便,但没傻到对那玩意儿言听计从。”
“你好像对我很有意见。”
“不然我不会出现在这里。你以为我为何要带着拉普兰德在这里说这些理所当然的废话?”
“我真正的意思是——别老抓着老年人的口误不放。就不能体贴一些?老人可是一个国家的珍贵财富。”
“我当然理解您的想法,但希望您没有对莫斯提马就这一问题直接或间接提出类似的质疑。否则我的言辞会更富有文采与攻击性。”
“我的确比较保守,但情商还在线。说到底,这件事发展成这个样子,你也要负担一些的责任。别忘了,你答应过西西里要做到什么。”
“那份契约在上个月初就已经结束了。”
“我听那位大帝说,你是个热心人。”
“的确。但热心也是分人的。”
“咳,既然话不投机,那我们也就没必要浪费时间了。这东西,我顺手就带来了。”
神父从口袋中掏出一封信,递向赫伯特这边。
“这是什么?”赫伯特看到上面签署着一个有些奇特的符号,还有西西里夫人的署名。
“西西里的巨狼之口给拉普兰德·萨卢佐的二次聘请邀约。我顺手写了一份。本来我是不觉得她会接受的,但既然你刚刚才说了那番话,结果或许未可知。”
赫伯特随手把信封丢给身边的拉普兰德,靠在椅背上的身体又像一滩烂泥一样渐渐下滑,打着哈欠说道:“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不希望有孩子误入歧途罢了。”
“我不接受。”拉普兰德毫不犹豫,权衡利弊的速度让赫伯特与阿格尼尔都有些意外——又或者是她根本就没思考过。
神父又戴上了他的眼罩:“为什么不多考虑一下?虽然不能想走就走,但是绝大多数自由还是可以享有的。”
“要我回到西西里夫人的控制下,然后被施舍给有限的自由,我图什么?我在罗德岛都是想走就走的。”拉普兰德的脸上多了一丝嫌弃,摩挲着信封的手指眼看着就要发力把这封任职信撕成碎片。
“唉……扎罗呢?扎罗怎么看?”博士叹了口气。
那团黑雾在空气中重新显现:“一样。我只是跟在这个人身边观察她而已,并不能替她决定拒绝或者同意。”
“拉普兰德,那我能否借咱们的交情向你提出一个请求?”
“博士,辛苦建立的友谊可是很脆弱的,有时候一句话说错了就会造成伤痕哦。”
“我希望你能前往巨狼之口为我做一些事。”
“你还真说得出来啊!”
赫伯特啪地一下坐起来:“我也没想到你居然会拒绝得这么干脆啊!合着我前面那一大堆白说了呗?你就这么惦记着跟这只狼崽子天天跑泥地里打滚?”
“博士,你该不会和这个老天使商量好了吧?”
“没有。实际上,我是打算等你沉淀几天,然后推荐你作为罗德岛驻新沃尔西尼的代表人去见西西里夫人的。但既然阿格尼尔神父这样说了,择日不如撞日。就这样吧!”
“啥?这对你、对我有什么好处!”
“你去了也没什么损失嘛!还能领工资,又没说不能辞职。神父?你们没有离职流程吗?”
神父又歪倒在长椅上,枕着胳膊眼看就要入睡:“原则上是没有离职这个选择的,毕竟人很少,而且大多数人不会拒绝西西里的要求。不过这个命令的确是我签发的。……也不是不行?”
赫伯特一拍手,这件事就算敲定了:“那就这样说定了。只要拉普兰德想走,扔下工牌就可以离开。而这件事就由神父您去和西西里夫人交涉,没问题吧?”
阿格尼尔什么都没说,只是有微小的呼噜声从他身上发出。
“博士,我是不是今天就不该跟你来这。”
“求你帮个忙而已嘛。而且……只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是没办法变成人的。能无忧无虑地活着的生物,只有矿坑里的源石虫。”
“我想变成源石虫。”
“太——棒——了——,烤源石虫很好吃的。等以后有机会我可以做给你尝尝。”
“烤源石虫?不会还有碳烤沙虫腿吧?哕——,真恶心,博士你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味觉怪物。”
“拉普兰德,成年人想要活下去,就只能成为味觉怪物,吃下那些小孩子不敢吃的东西。”
“博士,我能在你指引的道路下获得自由吗?”
“谁知道呢。我也不是自由的。只是知道如何让自己获得一些自由感。”
“……我果然还是不愿意看到那家伙露出那种表情。像是死了一样。”
“所以,你愿意为她付出一些牺牲吗?”
“博士,莫非你……”
博士转过头,对拉普兰德微微一笑,那温和而决绝的明快让她意识到博士已经不再完全是自己曾经认识的那个人。
“不是‘博士’。而是赫伯特。选择为一个刚刚找寻到未来的人效忠,直至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