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Stephen Saito
译者:覃天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校对:易二三
来源:The Moveable Fest(2022年12月23日)
在充满荣誉的职业生涯中,石黑一雄几乎没有什么遗憾,但如果他抵制住了诱惑,不向比尔·奈伊说出他一直以来憧憬的想法,那可能会成为一大憾事。
一次偶然的机会,这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和他的妻子与这位演员坐在同一辆出租车里,如果石黑一雄担心自己会像其他被明星吸引住的制片人一样,因为试图说服比尔合作拍电影而感到紧张,那么还有另一重尴尬——他的建议涉及到重拍一部黑泽明备受推崇的电影《生之欲》。
《生之欲》(2022)
尽管新版的主人公比原版中被癌症折磨的渡边先生(志村乔饰)看起来更健康,但石黑一雄仍然能理解这个讲述个人克服自我意识,抓住生命机会的故事,因此他向比尔·奈伊说起了自己的想法。
《生之欲》(1952)
「然后我就陷入到了现在的局面中。」石黑一雄笑着说。他原本只是想把这个想法说给和比尔·奈伊和制片人斯蒂芬·伍利,那晚他们刚刚离开斯蒂芬做东的晚宴。石黑一雄只是想,他们没准能拍出一部新版的《生之欲》。
然而获得黑泽明版《生之欲》版权的过程出人意料的顺利,石黑一雄似乎成为了担纲新版《生之欲》编剧的最佳人选——《告别有情天》和《别让我走》即为实证。
虽然石黑一雄从未参与过改编自自己作品之外的编剧工作,但自从12岁看过黑泽明的这部杰作之后,他的脑中一直在构想,如果将电影的背景移植到二战后的伦敦会是什么样。
一位将要退休,年迈的公务员在得知自己时日无多后,决定将命运掌控在自己手中的故事赢得了石黑一雄的共鸣。这名公务员周遭的官僚在「致力于社会服务」时,却常常人浮于事,并不担心自己会承担任何责任。
《生之欲》(1952)
这些看似平行的目的感在《生之欲》中始终被视为一体,当黑泽明的《生之欲》中的渡边先生把目光投向一个可以造福于当地社区的公园时,这成为了一种对这位深陷官僚体系,深谙其繁文缛节的公务员的救赎。而在石黑一雄的改编、奥利弗·赫曼纽斯的执导下,这个故事焕发出了全然一新的色彩。
在得知自己患上绝症后,威廉姆斯先生(比尔·奈伊饰)逃离了自己单一的工作生活。他年轻的同事彼得(艾利克斯·夏普饰)和玛格丽特(艾米·卢·伍德饰)注意到了威廉姆斯先生的改变。
《生之欲》(2022)
影片中,人们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忙碌地走过伦敦皮卡迪利广场。赫曼纽斯勾勒出了威廉姆斯先生长久以来的内心世界,并将他在最后时日中找到的快乐生动地展现在了银幕上。比尔·奈伊的演技拓宽了这种表达,以一种优雅的方式,将长期被压抑的情感显现了出来。
在圣丹斯电影节放映过后,影片主演比尔·奈伊成为了奥斯卡奖最佳男主角的有力竞争者。在此篇访谈中,石黑一雄和奥利弗·赫曼纽斯谈到了他们之间的合作,灵感的来源,以及他们是如何找到这首歌——《花揪树》(Rowan Tree)的,威廉姆斯先生唱起这首歌的时刻成为了整部电影情感表达的核心。
问:奥利弗,上次我们谈话还是在《三色堇》宣传期间,你当时提到要在英国拍摄一部电影。你当时能意识到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吗?
奥利弗·赫曼纽斯 :好吧,上次我们谈话时,我的处境与现在完全相同。那是距离我拍《生之欲》还有几周的时间,我清楚地记得那是复活节。
那是我唯一可以接受媒体采访的一天,我对人们的看法感到非常兴奋,想看看他们有什么反应。但感觉有点不对——不是因为他们错了,而是因为重拍黑泽明电影的想法错了,我不确定很多电影制作人会这样做。
当我说「哦,我真的很想在英国拍这部电影」时,以及我事先和电影制片人交谈时,我总会最后说,「这是黑泽明电影的翻拍。」然后他们都会开始尖叫并跑来跑去,「你疯了吗?」所以这件事在我的生活中产生了一段时间的影响。
奥利弗·赫曼纽斯
石黑一雄 :很长一段时间,只有我和制片人斯蒂芬·伍利忙于这部电影的筹备工作时,我们就导演人选谈了很多。正是因为它的背景设置在英国,因此我们做出了不用英国导演的决定。
我们不希望这看起来像最近上映的,许多其他同样有着英国背景的电影,我们认为「局外人」,也许是不会如此痴迷于英国阶级制度的人,会有不同的看法。他能让全世界观众都能看懂这个故事。
当斯蒂芬·伍利在一个电影节上看到《三色堇》时,他说「看看这个。他才三十多岁,但我认为这是一个怪物般的天才。我们希望他来拍这部电影。」
问:奥利弗,改编《生之欲》,以及和石黑一雄这样具有实力的编剧合作,这是不是让你感到很大的压力?
奥利弗·赫曼纽斯 :石黑一雄是一个难得的合作者,他具有无与伦比的才智,这和他的地位是相称的。他还是一个非常慷慨的人,愿意花时间和我一起进入故事,进入角色的内心,用耐心激励我。他真的给了我很长的时间。
我重看了剧本的每个细节,总是要求重写,要求修改,用他的话说,我在做编辑工作时有点无情和蛮横,我修改了很多,然后又重组了剧本。我不认为每位创作者和剧作家之间的关系都是这样。他给了我很多时间,耐心和我讨论,我非常感谢他。
石黑一雄
问:我听说你们找来了不少参考片,你们都看了哪些电影呢?
奥利弗·赫曼纽斯 :疫情期间石黑一雄给我寄了很多DVD,这真的很有趣,因为我当时住在南非一个非常荒凉的地方,所以邮件几个月后才送到我手里。他是一个真正的影迷。有几次,当我和他聊起一部电影时,如果他说「我没看过」,我会觉得非常惊讶。因为我觉得他的观片量太大了,不光是一个狂热的影迷了,简直是个电影通。
石黑一雄 :奥利弗做过报社的摄影师,所以他对二战后英国,特别是以伦敦为背景的摄影作品做了很多研究,但我给他推荐了一些希区柯克的作品,例如《擒凶记》和《贵妇失踪记》,电影中人物的举止是如此英式,那时他们尚未丧失对英式生活方式的信心。他们是如此自信,认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
《贵妇失踪记》
这种尊严感和高贵感在50年代的英国电影中逐渐消失了。我还建议奥利弗去看了鲍威尔和普雷斯伯格的电影,特别是《百战将军》和《我走我路》,然后是一些战后制作的电影,比如卡罗尔·里德的《堕落的偶像》和一个我认为被低估导演的作品——巴兹尔·迪尔登的《寒夜青灯》和《伦敦水池》。我认为这两部作品很好地捕捉了战后伦敦的景象。
《寒夜青灯》
奥利弗还说,对他来说相当重要的是我推荐的电影,这些电影似乎与我们的项目并不直接相关,不过我让他去看了两部电影,它们拍摄的是穿着晚礼服的英国人,却是以德国表现主义风格拍摄的。
第一部是《罗马快车》,沃尔特·福德导演,摄影师是君特·克兰普夫,他是帕布斯特《潘多拉的魔盒》等影片的摄影师,为了逃离纳粹,他从德国来到了英国。
《罗马快车》
第二部是《死于广播》(暂译,Death at a Broadcast),我认为这是一部美丽的电影。
《死于广播》
它有一个非常奇怪的情节,但你不会联想到英国的人物、衣服和装饰以德国表现主义风格拍摄,我认为这种结合非常有趣,奥利弗告诉我,这对了解、拍摄英国和英国人的生活方式很有帮助。
问:影片运用色彩的方式很吸引人,从一开始就有一种真正的活力,而且越来越生动。你从一开始就讨论过整片的色调吗?
奥利弗·赫曼纽斯 :我希望这部电影的视觉始终有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柔和感,并且用一种克制的方式展现。
我看过太多视觉元素过多的影片,不论是服装、置景、灯光还是摄影,都显得太满了。我觉得那是一种失控的状况,而我需要保持的是克制,只是在玛格丽特(艾米·卢·伍德饰)这个角色身上,我让服装设计师为她设计了多套鲜艳的衣服,而在其他方面都有所控制。
事实上我很喜欢影片只剩下黑白色调,飘着雪花的结尾。对我来说这代表着全片色调上的统一,而不是真的让视觉显得非常繁杂。
《生之欲》(2022)
问:片中有一个极富情感色彩,色调和构图都很考究的段落——威廉姆斯先生被诊断出癌症后回到家中,周围的家庭照片激起了他的回忆,这些回忆在他的脑海中像宝丽来相片一样闪过,他正在思考是否要把不久于人世的消息告诉他的儿子。这段情节是如何形成的?
石黑一雄 :那场戏相当忠实于黑泽明的原作。总的来说,我想降低原版电影的表面情绪,这对任何日本电影来说似乎是件奇怪的事——情绪通常隐匿在表面之下。
但我一直在想,就像黑泽明的电影对我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一样,如果主角没有把他的痛苦、忧郁和恐惧如此清晰地表现在脸上,而且不仅是在脸上,还有他的姿势和走路的方式,那会是什么样子。
如果他更像《东京物语》中扮演父亲的演员笠智众,那会怎么样?所以让比尔·奈伊出演,也是在追求一种新的可能性。
《生之欲》(2022)
而他在诊断后回到家里的那场戏,我以为会更加委婉。他不会开始哭泣或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尽管那很感人,在英文版的《生之欲》中,你会感受到那种悲伤,因为那是一种复杂的悲伤。
他正在回忆他和童年时的儿子是多么亲密,回忆起他成长的岁月,他可以突然衡量他们之间的距离,在那一刻他想告诉他这些绝望的事情,但他发现自己无法这样做。但黑泽明创造的那些记忆的美丽场景,只是一个接一个地出现,我认为做得非常漂亮,我认为没有任何理由偏离这一点。
奥利弗·赫曼纽斯 :我们本来打算这样做——比尔·奈伊会在记忆中出现,所以你会看到他(在闪回中)看着他的儿子。但我从不认为这是对的,因为会让一切变得过于复杂,所以后来我和石黑一雄说,「如果我只是让他看着摄影机,然后在他身边播放着音乐,慢慢进入回忆,怎么样?」我们达成了一致。
《生之欲》(2022)
我先拍了其他场景(通过威廉姆斯的视角看倒叙),我在现场带着音频,在比尔旁边放了一个扬声器,当他看着墙上的那些照片时,我能够从我的显示器上控制扬声器。我让比尔看着镜头,我会在不同的时间播放不同场景的音效,所以他不知道下一段回忆是什么,对他来说有一种惊喜感。
这是我认为任何演员都最难做到的事情之一,那就是对着摄影机的镜头或镜子表演,因为他们在一个反射面中看到自己,并扮演这个角色,我记得我在想,比尔能做到这一点是多么了不起,他可以转向镜头,镜头就在他面前,他在听我给他播放的内容,那是蟋蟀的声音或他儿子叫他名字的声音,他身边只有声响,但我们可以看到他在镜头中的反映。欣赏他的表演真是一种愉快的体验。
石黑一雄 :在剧本中,我确实想改写主人公得知自己癌症晚期的方式。在黑泽明的电影中,这个角色被身旁看病的人困扰着,他的胃癌症状出来了,所以我想让我们把它归结为一个词。
医生甚至不会说,「你已经得了癌症晚期。」他只会说,「这真是很麻烦。」我们想将威廉姆斯的反应减少到一个词,「别说了。」我想这是一个非常英式的方法。(笑)
《生之欲》(2022)
问:火车站的想法是作为整个故事结构的一部分自然产生的吗?通勤是否在了解威廉姆斯先生所过的隐居的、有事业心的生活方面起着很重要的作用?
石黑一雄 :这里有点我自己的影子,因为从11岁到18岁,我必须乘火车去学校。我当时住在一个叫吉尔福德的地方,离伦敦以南30分钟车程,那条火车线是那些前往伦敦的上班族的通勤线,在60年代到70年代初的那些日子里,那些通勤者看起来就像《生活》杂志里写的那些人。他们戴着圆顶硬礼帽,打着雨伞,在早晨以某种冷漠的方式互相打招呼。
仅仅站在站台上,你都能看到办公室里的等级制度。一些人去坐头等车厢,另一些人去找标准车厢,他们会向他们的老板致意,我可以听到他们的谈话。这种情况对我来说已经持续了七年,不仅是我,在我的同校男生中也有一种感觉,在某一时刻,我们就会变成那些人。
《生之欲》之所以对我意义重大的部分原因是,我想我曾以为自己有可能像那些人一样在办公室环境中工作,所以当我考虑如何改编英文版《生之欲》时,我很自然地回到了那些我曾经与这些「英国绅士」一起旅行的日子,我们喜欢这样称呼他们。
《生之欲》(2022)
问:电影的开场镜头中包含了很多信息,在原来的设计中肯定比现在的时长要长,你是如何让演员保持不紧不慢的表演的?
奥利弗·赫曼纽斯 :是的,我总会遇到一个挑战,那就是和时间作斗争。
对于这部电影强大的演员阵容,我从来没有试图指导演员,而是试图让他们热身,以达到一个好的状态。
一般来说,我只是让这些演员带我来到一个新的境地,我从他们身上学到了很多,特别是和亚利克斯·夏普,对于一个细节,他可以有90种不同的演法,当我认为一种已经够好的时候,他会给我另一种完全不同的表演,我会说,「哦,我想我更喜欢这个。」
而对于亚利克斯,我发现摄制组的成员会跟我说,「你现在真的应该往下拍了。你已经和亚历克斯玩够了。我们可以继续拍其他演员吗?」(笑)他是一个出色的演员,有着非凡的技巧。
《生之欲》(2022)
问:为比尔·奈伊唱《花楸树》这首民谣做准备工作时,感觉如何?
奥利弗·赫曼纽斯 :那段时间每个人都有点紧张,因为你不想错过这个时刻,比尔对于这样的排练经常感到紧张,因为他希望在拍第一条时就耗尽自己最好的状态,但有时他必须为背景和镜头排练,所以比尔跳了几段舞,我不想让他唱,直到我们准备好了很多备选曲目。
但实际上我所做的是让比尔随意尝试,他以为我没有拍下来,后来他说:「我知道我们应该拍排练的时候素材。排练时的状态是最好的。」然后我说:「好吧,我当然拍了彩排。我只是没有告诉你,因为如果你知道正在拍摄,你可能会被吓到。」
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和演员在一起,你知道他们的所思所想,他们工作的方式。我们很少遇到那种拍完一场戏就散的情况,因为演员都能体会到场景背后的情感,即便他们看到的都是片段。
《生之欲》(2022)
问:比尔·奈伊说,他最近才知道这首歌是您妻子个人最爱的一首歌。你为什么会选它?
石黑一雄 :这首歌叫《花楸树》,我之前一直没有听说过。这不是一首热门歌曲,但这是我和妻子刚刚唱过的一首歌,我们都很喜欢音乐,弹着吉他,她从她的祖母那里学会了这首歌。
我把它与苏格兰以及我的妻子联系在一起,虽然她健康地生活着,非常活泼,但威廉姆斯先生已经失去了他的妻子,在黑泽明的原版电影中,志村乔唱的那首歌实际上直接提到了电影的主题。
歌词的开头是:「生命是短暂的,但是......」所以我想在我们的电影中,我们不应该有直接提到情况或他的困境的歌词,但我也想提醒观众,他曾有一个妻子,他仍然在哀悼她。当威廉姆斯失去妻子时,他也失去了一部分生命,而歌声传递的正是他内心深处的情感。
《生之欲》(2022)
问:第一次看剪辑后的成片,当时有什么感受吗?
奥利弗·赫曼纽斯 :这真的很有压力。我曾对石黑一雄说,要和他一起看《生之欲》。因为在我们去威尼斯电影节之前,他还没有在电影院看过。
我记得他坐在我旁边,他感动哭了,他的妻子坐在我们后面,她也哭了,只有当我们在威尼斯放映这部电影时,我才觉得我已经完成了这部电影。因为对我来说,石黑一雄以我为他量身定做的方式来看待这部电影是如此重要。
石黑一雄 :我为它感到非常自豪——和我所做过的任何事情一样自豪,这不仅仅是因为我认为这是一部美丽的电影。
它超出了我的预期,部分原因是新冠疫情——当一切都暂停的时候,我花了很多时间与奥利弗讨论这个问题,我不能在拍摄现场,因为疫情仍然是一个相当严重的问题,我们很幸运在疫情期间完成了拍摄。
但黑泽明的电影在我年轻时对我意义重大。那部电影既影响了我对待生活的方式,也影响了我写小说的方式,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很荣幸在片中加入了一些东西,我希望人们不只是看我们的新版本,也能重温黑泽明版本的《生之欲》。
这是我真正感到自豪的另一个原因,不仅仅是因为电影中令人难以置信的表演和精致的导演技巧,而且还因为对我个人来说,它把我带回了童年。